? 五月初五，晴，宜出行。

和雅淑坐在客廳裏彈琴，輕快活潑的聲音在房間裏飄蕩，楊慕初甚至感覺到一條清澈的小溪從他心間潺潺流過，滿世界都是溪水叮咚的美妙音樂。雅淑的手指在鍵盤上靈活地敲動，最後一個音符落下，楊慕初恰好系好風衣上最後一個扣子。

和雅淑走過來，替他正正衣領，隨即雙手環上他修長的脖頸。“今天是端午節。”她唇角嫣然，笑語如絲，明媚的陽光勾勒出曼妙的身姿，整個人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。楊慕初眼波一轉，雙唇點上她的額頭。

和雅淑輕輕推開他，“早去早回。”

楊慕初笑著點頭，忽然聽見客廳裏一陣腳步聲簌簌地響，他轉頭，楊慕次正從樓上下來，阿初看看弟弟一身打扮，阿次穿衣喜歡簡潔，不像自己有那麽多華麗花哨的裝飾，他今天仍是一身黑色西服，楊慕初無奈，穿成這樣，也太莊嚴肅穆了。

“大哥，嫂子。”阿次打了一聲招呼，準備向外走。

“去哪兒？”

楊慕次聽見大哥問話，停住了腳步，“我去找俞秘書。”

楊慕初露出一縷玩味似的笑，溫和地說：“今天是端午，請俞小姐一起來家裏過節吧！”

楊慕次猝不及防，他幾乎忘了今天是端午節，殊不知阿初也是方才在雅淑提醒下才想起來的。楊慕次點頭，“如果她願意的話。”俞曉江與他本就是名義上的情侶，來楊家過節絲毫沒有不妥，但是，楊慕次發覺自己的心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，俞秘書會願意來嗎？

楊慕次疑惑地望著阿初，看他的打扮，也像是要出門。“大哥也要出去？”

“我去給見那個人。”他雖沒有明說，但阿次立刻明白了他在說什麽。他們雖然猜到了鈴木清夫的意圖，卻還需要最準確的消息。楊慕初要去見他埋在特高課的那枚棋子，拿到他們需要的東西。

“哦。”楊慕次輕輕答應了一聲，表示了然。楊慕初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，“你不想跟我去嗎？”

楊慕次心道，我想去啊，你又不肯帶我去。他薄削的唇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，“我要約會。”

楊慕初拍拍他的肩膀，“早點回來吃飯。”說罷兩個人並肩走了出去。

楊慕初獨自開車到了法租界的一個小教堂旁，他貌似一人外出，只要細看，就會發現暗中跟隨的保鏢。他走進教堂，空靈的彌撒曲在不大的空間裏回蕩著，兩旁的壁畫上繪著聖經裏的故事，耶和華受難，天使的眼淚與微笑融為一體。

教堂的大門在楊慕初身後緩緩關閉，隔去外界一切喧囂燥熱，眼前一片森冷，光線溫和黯淡。楊慕初在門前靜靜佇立了幾分鐘，目光最後落在了最後一排空蕩蕩的座位上。一個黑衣男子埋著頭，默默地坐在那裏。楊慕初抖了抖灰色風衣的後擺，走過去坐在他身邊。神壇上神父的聲音慈祥厚重，他不曾註意到神壇下在發生什麽，他也不曾想到過，在天父的面前，會發生什麽。

楊慕初十指交疊支頤，閉目虔心祈禱。身旁的黑衣男子看了他一眼，輕輕問道：“你也需要祈禱嗎？”

“誰不奢求活在神光之下呢？”

“神光都是有限的。”

“你說得對，我們生活在有限的神光下，一些人成了天使，一些人成了魔鬼。”

“你是哪一種？”

楊慕初沒有做聲，那人站起身來，悄然離開。楊慕初聽到逐漸遠去的腳步聲，睜開了眼睛。那人的座位上落下了一本《聖經》，燙金的書背在昏暗的教堂裏閃出細微的光澤。楊慕初的手指掠過書脊，翻開一頁看了看，隨後將書放進隨身的公文包裏，起身離開。

外面的陽光正盛，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。楊慕初用手遮住額頭，向四周望了望，暗中跟著他的劉阿四立刻跑了過來，“老板，現在回去嗎？”

楊慕初點頭，正要上車，忽然看見不遠處一家酒樓人來人往，生意極為火爆。他笑笑，“今天過節，他家生意倒好，真是難得。”

楊慕初起了一絲好奇，邁步走過去，劉阿四急忙跟上。酒樓上下兩層，裝潢極為雅致，一應木質桌椅，幾個雅間門口掛了紅燈，在這繁華塵世中，竟也染出幾分鄉村野趣。楊慕初進門，迎面而來一縷幽涼，原來裏面擺了一架風扇，周圍擱了幾盆冰，楊慕初暗讚老板的巧妙心思。他挑了一張桌子坐下，聽著周圍幾個人議論，才知道這家酒樓最近新開張，老板姓顧。有夥計過來招呼他，楊慕初尋思著今天過節，一會兒是要回去吃飯的，因此只點了一壺茶。跑堂的夥計甚有眼色，見他氣質高貴，便不停地推薦著各種菜式，菜單背得極為順溜。楊慕初耐不過他說嘴，只好點了幾樣招牌菜。

一會兒菜端了上來，第一道杜鵑醉魚，是將草魚洗凈，在酒中腌漬整整一天，方才下鍋燒制而成。楊慕初嘗了一口，酒香濃郁，味道獨特，不愧是他家酒樓的招牌菜。其餘幾樣陸續端上來，櫻桃蝦配著冰鎮的桂花梅子酒，只應了“甜香”二字。最後一道松菌炒口蘑，配了燕窩做底，鮮嫩無比。

幾樣菜很合楊慕初的胃口，他不知不覺多吃了幾口，待醒悟過來時，幾乎已經吃飽了。楊慕初想起自己還吩咐阿次回家吃飯，不由苦笑，招手叫來夥計，將桌上幾樣菜又點了一份，打包帶回去。

他回到家時，雅淑已經準備好了晚飯，阿次卻還沒有回來。他將手裏的食盒交給傭人，抱怨道：“他越來越沒規矩了，難道還要我們等他吃飯？”和雅淑掩唇笑道：“難道你還能不等？阿初，你知不知道，自從和阿次相認，你越來越像榮大哥了。”

楊慕初摸摸自己的臉，“是嗎？做哥哥一點也不容易，看來我把阿次寵壞了。”

和雅淑不忍心打擊他，換了話題：“你怎麽買了酒菜回來？嫌棄我的手藝？”

楊慕初伸手握住她柔荑，“怎麽會？”

門突然被推開，楊慕次走進來，正好看見兄嫂執子之手琴瑟在禦的模樣，他的腦海一瞬間閃過榮華的影子，幽靜的眸心隱見一絲黯然，轉瞬泯滅。楊慕初看見他一個人回來，就知道這傻弟弟沒能請動佳人。“俞小姐呢？”雅淑問了一句。楊慕次神色尷尬，“她……大概不好意思來吧！”

看到弟弟神情不自然，楊慕初也沒有追問。感情一事，本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，何況他們如此特殊而危險的身份。“去收拾一下，準備吃飯了。”

和雅淑備了幾樣時令菜蔬，今天是端午節，粽子自然少不了，幾個緊致玲瓏的雞腳糯米粽，襯著墨綠的竹箬葉，全用彩絲細細地縛著。她還命人準備了一套青花酒具，幾個酒盅裏褐色的液體沈沈浮浮，楊慕初和楊慕次兄弟同時推開了杯子，他們誰也喝不慣這雄黃酒。楊慕初朝弟弟使了個眼色，阿次起身開了一瓶紅酒。和雅淑打趣道：“真是不倫不類。”

楊慕初一邊倒酒一邊說，“這叫中西合璧。”

楊慕次仿佛有心事，只喝了幾口酒，不怎麽動筷子。和雅淑奇道：“阿次，你怎麽不吃？”

阿次知道自己的神情全落入了大哥眼底，再不好好吃飯怕是要挨罵，於是抄起筷子挑挑點點，卻只對阿初帶回來的櫻桃蝦感興趣。

楊慕初本就吃飽了，這會兒只是不停地給雅淑和阿次夾菜。他見阿次喜歡吃蝦，於是剝了蝦仁送入他碗中。他的手很巧，每一粒蝦仁都完整如新月。楊慕次喜歡吃蝦卻不喜歡動手，幹脆只等著大哥剝好給他。和雅淑望著這一幕，笑意吟吟地直沖楊慕初點頭。阿初明白雅淑在說，自己是真的把阿次寵壞了。

楊慕初夾了一筷子魚肉給雅淑，笑道：“這道菜有一個典故，想不想聽？”

“好啊。”和雅淑也停了筷子，準備聽他講故事。

“聽說雲南碧塔海畔長滿了杜鵑，五月花開，花瓣落入湖中，引來湖中魚群紛紛啄食。杜鵑花瓣中含有微量的神經毒素，魚群啄食後中毒，輕飄飄地浮於水面，成為當地一景，杜鵑醉魚。”

“這故事不好聽。”和雅淑總結了一句。

楊慕初又夾菜給她，“說笑而已，你多吃點吧。”

楊慕次突然反應過來，問道：“大哥，你怎麽不吃飯？”

楊慕初暗嘆，不容易啊，總算有一個人想起我了。“我吃過了，你們多吃點。”

晚飯吃得極為愉快，楊家的氣氛一向輕松和諧。飯後楊慕初回書房去處理公務，楊慕次也跟著進來。楊慕初把那本《聖經》取出來，抽出裏面夾著的幾頁紙給他，“我們的推測是準確的。”

楊慕次接過來看了一眼，將紙點燃，看著它慢慢化為灰燼。楊慕次猶豫著說：“這件事，我們需要從長計議。”

楊慕初讚同他的意見，“你們先商量吧，我知道你們的紀律，一切服從上級，我也要想想怎麽跟杜旅寧打報告。”

楊慕次忍不住問道：“大哥，你說，處座是不是對我起疑心了？追查蔣歐的下落，應該是我和俞秘書的事，但他繞過了我們。”

楊慕初搖頭：“說實話，我也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，不過現在山高皇帝遠，他就是真懷疑你也做不了什麽，阿次，別太緊張。”

楊慕次心中思索一番，真是自己太緊張了嗎？然而這種在真假之間游走的生活，戰戰兢兢，如臨深淵，如履薄冰，他不能不緊張。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輕松的感覺了，除了在大哥的面前。

楊慕初忽然問阿次：“你今天吃飯的時候，一直在想這件事嗎？”

楊慕次的神思恍惚起來，他想到今天跟俞曉江相處的情形，就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回答大哥的問題。楊慕初好像明白了什麽，忍著笑說：“晚上早點休息。”

楊慕次知道又一次被他看穿，悻悻然走出了書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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